眼前的画是奇异的、迷人的。

　　点线间蕴含着机敏，纷乱中洋溢着才情，那牧歌式的情调，那静谧的气氛，那异想天开的形象组合，那非现实的神奇色彩，那自由自在的创构意识……看曹力的画，常被一种撩人心扉的魅力所征服，在忘我中不知不觉已化入其梦的幻境。

　　在当代西方美术思潮的冲击下，在许多人都在追求新观念、新空间，带着哲学的使命、伦理的重负苦苦创建着新文化的时候，曹力却天真惬意地画着，做着一个个彩色的梦，在神奇的光环中捧出一颗充满柔情的童心。

　　有人称他是才子，他确实有敏锐的领悟力。有人说他是艺术的玩童，他却玩得地道，玩得真诚。有人说他的画怪，其实他决不以怪取胜，令人心醉的仍是感情。有人说他画的全是梦，为什么不？如果梦是那么美！

　　他喜欢游泳，去享受与大自然充分合一的快感。游累了，躺在沙滩上直视蓝天，自己也仿佛升入了苍穹。有时他就像一个孩子，对着一只小甲虫、一个青蛙出神，一行小虫爬过的痕迹也使他长久凝视，一只胖乎乎的小鸟飞过去也能给他带来欣喜，拨动他敏感的心弦，他细心地观察棵棵小草，常摘下一朵蒲公英忘情地欣赏然后轻轻一吹，随着那一把把小伞的飞舞，他已沉浸在诗意的冥想中。这一切都会是他画的主角，排演着一幕幕童话，天真而富于哲理，狂放不羁而带着牧童的稚气。也许，他看到的不是常人看到的自然，在那里，周围是绚丽而透明的世界，到处是温馨可爱的精灵。

　　他画画从不涂涂改改，常在轻松的心境下放笔直抒，也不计较是否胸有成竹，而是因势利导、随机应变，以敏锐的直觉任其伸展。一件作品的完成，往往是一次情感、体验的表达或者是某种创构意识的物化过程。下乡体验生活，白天别人总是忙忙碌碌，想把一切都记在速写本上，或用相机拼命拍下来，而他虽然也带着速写本，却很少动笔，只是默默地看，陶醉于一片痴情中，也许在他眼前又出现梦幻中的世界……晚上别人在闲聊，他却拿起了笔，凝神专注地在一张张纸片上挥洒涂抹，精勾细勒。如果说生活是水，并非永远迷人，那么曹力画的是生活的水中酿出的美酒。自然在这里化成了艺术，他画出了这样的形象：生活中不曾有过，确是“造出的型”，用大大偏离了物理世界的形色组合，阐释着心灵的每一次无法言说的激动。老实说，他画画看上去似乎并不吃力，就像与友人的亲切交谈，就像一对对情人漫步林中。大音无声，大象希形，看似稚拙又透出匠心。

　　他喜欢拉小提琴，在四根银弦上也流过不少汗水。从霍曼起步，练过开塞，拉过马扎斯。他喜爱莫扎特，崇拜帕格尼尼，而现在他经常拉的即兴随想曲，也像是梦境，他的琴他的画本是一回事，琴里奏出的是有声的色彩，画上呈现的是情感的旋律、心灵的和声，其实编织的是同一张梦网。

　　面对一张白纸或一块画布的时候，他是一个直觉型的画家，他热情地倾诉着，全不顾是什么风格，哪个派别，是传统的还是先锋的，是宫廷的还是民间的。他对一切好的东西都采取拿来主义。当他冷静下来时，也常常问自己是否继承了传统，是否有创造性？其实西方五百年来的油画传统，已从极似到极不似，走过了漫长的一段路。并以这两点为起止点，中间以无数条弧线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。在这个网络里，谁又能说出哪条路是传统，哪根弧线是正宗？伦勃朗、维米尔在一条线的一个点上献出了终生的精力，毕加索、马蒂斯也只是在一条线的几个点上奔波劳碌了一生。

　　曹力的取向并不偏颇，他在中央美院的学生时代便打下了较扎实的写实功底。但他不满足于此，由于他的个性、趣味的追求，他想表达那些写实手法无能为力的意境。他常提起毕加索、克利、夏加尔、卢梭，但他决不想做他们的第三代门徒，而是要在他们的缝隙间劈开一条属于自己的弧线，并由此走向艺术的深层。毫无疑问，这条线他找到了，他正在这条线上探索着，步履艰难地前进着。他的画不写实也不抽象，虽不是那么一目了然，仔细一看则完全看得懂。他不想充当前卫的角色，也不显示保守的忠诚，多少年来有人冒着下地狱的危险去渴求天堂，一会儿超级写实主义的极似，一会儿又抽掉了全部再现因素的极不似，在巨大的网络间荡着秋千，可极似的常见不出“有意味的形式”，极不似的也常真的什么也不是。其实，天堂地狱本不存在，艺术圣殿只在人间。他明白这一点，执著地铺垫着仅属于他的那些路径。他的画是主观的更是客观的，太主观的东西人们不易接受，太客观的东西人们不喜欢接受。在似与不似之间，他自由地驰骋着，这是地道的中国人的时空意识：自由自在，天人合一，一切都在和谐与矛盾、矛盾与和谐中。

　　他潜心地研究过原始艺术，汉代的画像砖，南朝的石兽，敦煌、麦积山、龙门等洞窟壁画。他叹服毕加索的奇姿多变，敬佩克利的睿智机敏，喜欢夏加尔的异想天开，对卢梭的原始情趣也报以会心的微笑。但他仍是他自己，每天唱着自己的歌。他折服塞尚的苦心经营，也自觉从那里受益匪浅。他不像塞尚那样画，那太枯燥了，充满画面的是设计完善的视觉张力，自由的情感常屈从于苛刻的理性。他不想与任何人求同，即使是在学生时代的素描作业，也常表现出独特的天性，石膏像受光都是白的，高光处别人留下的白纸，他却偏偏用黑来表现，暗部却用白来完成。这种求异性思维，使他在多如丛林的大师间寻找着自己的道路，他深深懂得，艺海天涯，任何一条道路都不是坦途，更不企望有什么捷径。

　　他无休止地面对着，一张张铺开来在巨大的艺术网络里又添上一条新的弧线，并渐渐步入深境，有人问，能把他的画解释一下吗？我却觉得语言在这里显得无能，浅层的意思无需说，深层的意味又说不贴切，这绝非故弄玄虚，实在是由于语言与绘画两种艺术难以互置，否则绘画早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，艺术的百花园也留不下这众多品种。逻辑总幻想着阐释一切，而艺术却只表述那些说不清的，曹力的画是超脱的，但不是离世的。他努力把那一缕缕难以言说的情丝赋予了具体的形态，渴望和观者一道漫游他那神奇的梦境。

　　发表于1988年《中国油画》